6/02/2009

異端卻是民族魂

(無法可想的時候,我們起碼寫魯迅。我向編輯說,寫魯迅總是可以的吧。而在豆瓣,就連這篇都發不出去。最近真的討厭死豆瓣了。莫名其妙被停號三天後,又因發起「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而停號七天,再犯一次據說就要永久封號了。馬甲發言談及「五月三十五」,又在五分鐘內被刪除。他媽的不玩你豆瓣又不會死,網上平台這麼多。國內審查自然是厲害,但沒幾個網上平台像豆瓣這樣想盡辦法來自閹的。真要臉的,乾脆別再搞好了。)


魯迅.異端.民族魂


今年是中國「紀念日之年」,幾乎每月都有一個紀念日。四月以來,我開始在各處看到人們提起魯迅。魯迅總是與中國的命運連接在一起。

1918年,周樹人用魯迅為筆名,寫出了中國第一篇現代小說〈狂人日記〉。這位文豪曾被毛澤東稱為「現代中國的聖人」,並稱「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數十年來,魯迅是現代中國文學的代表、中學的指定讀物,大學圖書館裡研究魯迅的書,多得可以把人壓死。 本世紀初有所謂「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居首位的,仍是魯迅的《吶喊》。

而月前有次被一編輯呵責,說我交來的稿子裡寫的作者太「小眾」。讀者不妨一猜以下哪位作者是她眼中的「小眾」?香港詩人廖偉棠?李商隱?不是這二位。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編輯眼中「太小眾」的,竟是號稱「民族魂」的魯迅啊。

魯迅比網民更好玩

據說內地的青年若有厭棄魯迅的,往往是因為他在1949之後被獨尊為唯一認可的作家,太像銅像了;其實魯迅的作品一直是香港中學課程的重點,〈一件小事〉裡由我的懺悔之眼看出的車夫之高大,〈風箏〉裡打擊弟弟而懺悔也不得寬恕的遺憾,以至〈立論〉眾人聽了不入耳的真話之後只能發出用以遮醜的唏唏呼呼的尷尬笑聲,中學生都還未必忘掉。我小時也是讀黃繼持先生編的《中學生文學精讀‧魯迅》,就愛上了這位作家。

早有許多將魯迅詮釋得生動活潑的書,近年我印象較深的是錢理群《魯迅九講》和陳丹青《笑談大先生》,尤其後者,可以深夜把人笑出聲來。魯迅常談嚴肅話題,思想深沉,行文有一股蕭索之氣;同時魯迅絕對是個冷面笑匠。我最近一邊與人網上筆戰,一邊翻看魯迅,驚覺他早於互聯網發明之前,就有網民之風。大家都知,魯迅的雜文如投槍匕首,與論敵狠戰一句不讓(以致極多「引號」和典故,通篇反諷者亦甚常見),後來許多不值一顧的人湮沒無聞,唯獨留在了魯迅的雜文裡。現在網上的許多罵戰,只是互相拋擲「低能仔」、「膠」等負面詞語,哪及魯迅罵得痛快?網上不是極多縮寫、諧音詞以至火星文等語文變體嗎,魯迅也常這樣玩,當中以「費厄潑賴」(fair play)最為著名。當時外國詞語引入未久,一時未找到對應的成詞,故常有音譯如淡巴菰(tobacco)、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等。但魯迅的用法與人不同,別人是因為找不到對應的詞,而魯迅則是故意音譯,為了搞笑。這亦實在如今日創造草泥馬法克魷等的網民習性;若魯迅今日在生,他一定能創出各種代號,避過關鍵詞搜尋,反擊河蟹。

最關鍵的道德

浸會大學教授黃子平最近發表了一篇〈無花的薔薇〉,與魯迅寫於三十年代的散文同名。黃子平是國內知名的文學學者,尤以研究文學史及魯迅著稱。裡面寫有人在座談會上質疑「魯迅是否也淡出文學史」、又有文人學者主張把魯迅從中學課本中剔除。然後黃氏把魯迅的文章與時事對讀,以示魯迅死了仍為人喉舌。他寫道,國內網民與網警之間,每到某月便展開激烈戰鬥,鬥到後來,網民貼的竟是魯迅的名篇〈記念劉和珍君〉和〈無花的薔薇之二〉。

這兩篇都是寫在軍閥政府鎮壓學生示威,魯迅看見他所愛惜的青年慘死,及其後段祺瑞軍閥政府反稱學生為「暴徒」,又稱學生們遭人「利用」,魯迅顯得既蒼老又憤怒。他譴責軍閥政府:「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衛兵用步槍大刀,在國務院門前包圍虐殺徒手請願,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數百人之多。還要下令,誣之曰『暴徒』!」「如此殘虐險狠的行為,不但在禽獸中所未曾見,便是在人類中也極少有的,除卻俄皇尼 古拉二世使可薩克兵擊殺民眾的事,僅有一點相像」、「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如何反躬自責,激發一點天良?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黃子平並說當時軍閥政府迫於輿論壓力,亦讓步允許驗屍、允許公祭、表達民意,今日只有更糟。文中大段抄錄魯迅文章,而在文末按語中有淡淡一句:「僅以此文紀念我的幾位學生」。1989年時他應在北京任教。

這時節我們思念魯迅。本土社運音樂人《6420》紀念歌曲合輯中,有一首〈飛鳴〉,就是將魯迅的文字譜曲(阿班唱來好像英文……但我們終於有唱出來的魯迅了)。魯迅棄醫從文,是因為看到了國人圍觀斬頭的麻木面容,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看客」。而這是遇到車禍火災都只會拿出手機來拍照的年代,重讀魯迅便更加成為必要。

魯迅擅於書寫死亡,彷彿特別善於與死亡相處。陳丹青說,「覆蓋著魯迅遺體的大旗幟寫著『民族魂』,真是大誤會、大諷刺。單說死亡命題,這個民族喜歡思考死亡、敢於談論死亡 嗎?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著便好,何必要去說——魯迅是這民族的大異端,不是民族魂。」魯迅如何是異端?陳丹青認為魯迅的異端是種大慈悲:「就是見不得殺人」。有時中國人讓人很詫異,西方人覺得每條生命都是珍貴無比的,像八九年十二月羅馬尼亞革命,在報社翻譯外電的人告訴我,當年獨裁者齊奧塞斯庫下令鎮壓在廣場上示威要求民主改革的民眾;他派直昇機在廣場上以機關槍掃射,才掃射了一次,軍隊馬上叛變,不齒這樣的領導人。而我們中國人呢,則反過來替人(統治者)開脫:「一定是你先犯錯,才會被掃射吧?」今年反覆咀嚼歷史,看看當下,原來我們的腳已踩到「不可殺人」這樣的道德底線了。

1 comment:

kin ko said...

感動。

p.s. 我很喜歡魯迅,我對這黨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