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7/2010

像李碧華那樣聰明

(刊於《elle》七月號)

忘了到底什麼時候迷上李碧華,只是家裡擺著一整排那天地圖書出版24開口袋書,個個念下去鏗鏘的書名,翻開書頁還見到,讓我無法推諉——少年時,我確實很迷李碧華。

應該是在圖書館找到她。少年校園文學我是一直沒興趣,衛斯理看得多嫌男子氣太重,林燕妮嚴沁看不下去,古詩詞又已雜七搭八地看了不少覺得夠了——找到李碧華《青蛇》、《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那種以今亂古的parody寫法,入眼就是與別不同。說到底,這暗暗也決定了一個少女將來要做個怎樣的(女)人。十幾年回頭,迷亦舒的女友幸福成婚去,讀小思的自然文質彬彬作育英才,我等看李碧華的則還是強出頭一臉孤憤。


李碧華才氣迫人利如尖錐,不屑才女二字——才不是穿名牌故作嫻雅的,她生性好強好勝,我記得她說過自己小時參加徵文比賽得亞軍,「得第二即是輸!」把獎狀胡亂塞到街邊垃圾筒,偏讓好心人拾了交到警局通知她家長去取回;她初出道時參加電視台的周年酒會,遭人白眼說「這靚妹會寫劇本?是三流小花旦吧?」,她寫:當時年輕臉皮較薄,忍不下這口氣,馬上走了。走下廣播道時寒風吹臉,不斷對自己說:「你要爭氣你要爭氣!」眼淚流了一身。——那場景我至今不忘,記得那樣清楚,簡直好像那個便是自己。

李碧華的驕傲哪裡來?想是來自張愛玲。作為張迷,李碧華對張愛玲推崇呵護,見張千里迢迢到溫州去見胡蘭成和小周,就替張滿腹委屈。《青蛇》裡有一段膾炙人口的句子:「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余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刮脆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這明顯是parody張愛玲《紅玫瑰白玫瑰》的名句:「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相比起來,張愛玲心思當更深沉蒼涼。像上述紅白玫瑰之比過後,張還有振保的一層:說他有始有終、有條有理,萬事都變得理想、「萬物各得其所」——這而且是反諷,張總共有四層轉折,寫到人心底深淵,臉上卻還淡然不當一回事,像真正體面人家,不說破。相比起來,李碧華大概三層轉折吧,不至於超然雲端,像是南方蠻夷姑娘的天真潑辣,未到張愛玲那令人骨寒的境界。取法乎上得其中。饒是張的七成功力,李碧華在本地也是以狠辣透徹見稱的。

只是我記得我喜歡她,是因《白開水》(她第一本散文集)裡幾乎字字珠璣,全無格套。而《生死橋》的跳躍反見綿密,曾也令人傾倒。下筆冷、心頭熱,貌俗質雅,我有段時間真覺得寫成像李碧華這樣就很好,少時暗地學過她的遣詞造句。

句子精練方見聰明,李碧華本地首創「長短句」的結集出版方式——從日常專欄的爬格子小文裡,一一剪下金句格言來。都巿人大概喜歡李碧華那種尖酸刻薄、像教你奸詐出術,其實她是太敏感聰明,在故事乍起時就想到了結局。她是那種會常常發現自己「著了道兒」、「機關算盡太聰明」的聰明人,而非「勝者全取」。李碧華深知好勝而往上爬、非要得到心頭物的絞盡心力,所以筆下一旦放軟、厭世,就有鴉片般的味道,這就是香港這忙碌城巿的一體兩面。也是因她知道執著知道高傲,好寫含恨、妒忌、失敗、受辱等等非面感情,所以擅寫鬼故,其中的森森鬼氣,是《聊齋》的鬼氣,而不是《古靈精怪東南亞》的邪氣。而我另一本最愛,是《天安門舊魂新魄》:她的專欄文章寫八九那時城巿的關懷、港人對國家的尷尬之愛,比指涉五四的小說更動人,由此乃知,李碧華始終是立足人間。

佛家說色即是空,但李碧華常反過來教我們:色相最是迷人,遠比靈魂重要;她對「名」的考究,遠勝於「實」。於是李碧華的書都有美麗或促狹的書名,而且是成系列的互相呼應。有段時間我幾乎能順序背出那堆書名,青紅皂白紅塵白髮綠腰,戲弄糾纏幽會,水袖草書潑墨……早期是古雅含蓄的趣味,晚近更炫人了,牡丹蜘蛛麵、赤狐花貓眼、涼風秋月夜、紅袍蠍子糖,櫻桃青衣、鴉片粉圓,七滴甜水、一夜浮花……李碧華舊作我幾乎是以一種集郵的心態去買去讀的,但到《泡沫紅茶》之後就沒再追。李碧華寫的是聰明,沒有多少聰明能經得起商業巨輪日日重覆消耗。只是我心頭,還是那個暗咬銀牙面冷心熱傲氣難折的李碧華。

8/09/2010

竟然是中孚

.問事1:

易.六十一:風澤中孚 上巽下兌
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
「節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序卦傳」

九二: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象曰:其子和之,中心愿也。
(無變卦)

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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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事2(與事1相繫)

易.六十一:風澤中孚 上巽下兌
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
「節而信之,故受之以中孚。」——「序卦傳」

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小註:年前曾卜到渙卦初六「用拯馬壯」,可能在講同一匹馬……
象曰:馬匹亡,絕類上也。

釋義

變卦:
易.十:天澤履 上乾下兌
履虎尾,不咥人,亨。

釋義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當年的互卦是山雷頤(「觀頤,自求口實」),今日的互卦又是山雷頤。

日日不能決斷的人,卻連接卜到風澤中孚,百般滋味,欲哭無淚。

8/08/2010

其實一直是我搞錯了

塵埃在我後面蕩漾 蕩漾過後墜落地上
地上的黃土一樣 一樣的模樣

8/04/2010

人間喜劇


(《人間喜劇》是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完全無深度的快感——並在離場後不斷想起夏宇的詩〈bad trip〉: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抵抗恨呢
真的 就用他说的最普通的爱
但也必得感觉到有其核心的吧
又实在用掉太多购物袋
另有其他迟疑
也是一时间无可替代
只能暗示:
要干就从灵魂干起经过肉体最后
还是得回到灵魂里去不然就心情坏透」)

喜劇的意義 ——思考《人間喜劇》

有說這兩年港片開始重生,在製作的完整性、巿場掌握度和跨境合作的順利上都有進步,也多了年輕導演開戲。港片一向被譏為商業低俗,然而這種港式低俗又因歷史原因,成為了港產片裡面不可忽視的一種成份。在社會怨氣日增、經濟乍暖還寒的時候,喜劇便成了可殺出一條血路的片種。在巿場偏向國際大片,影院票價高企的環境下,港式小本經營、卡士有限的喜劇所遭遇到的壓力,其實不可小覻。執筆之時,港式喜劇《人間喜劇》(下稱《人》)在淡巿中已收得七百萬的票房,微博上日日見杜汶澤力谷,有此成績也替《人》的製作班子高興。
喜劇往往要求我們把一切輕鬆視之,但其實如果細看,裡面也可看出好些門道出來。去年筆者看了小男人電影《矮仔多情》(阮世生導演),就感動非常,一再向人力薦。尤其在電影艱難之時,連低成本喜劇都可以是指涉電影本身的「後設電影」(meta-film),滿腹辛酸。

言電影之志

草根喜劇因為貼近社會,往往反映社會問題、集體情緒,而為了令觀眾在電影中尋得快樂,其中也多有言志和溫情成分。《人》裡面也有言志和溫情,這可循導演之一陳慶嘉那裡看出來。影片開首許紹雄講「殺手是一門夕陽工業」,其實是電影的哀嘆。

陳慶嘉(亦即著名「小男人」掌門人阿寬)近年為電影業多番奔走,《人》中也有強烈的小男人元素(王祖藍角色的婆媽軟弱畏縮柔情),更重要的是「電影」這個元素走到了台前:王祖藍本是電影編劇;搞笑、俠義的殺手杜汶澤,也是個影癡——後來電影更以杜汶澤和許紹雄割破電影銀幕潛入其中的超現實手法,去表示這個角色實在只存在於電影裡——只有港產片裡的英雄,才會這樣詼諧低俗、體貼人間,又能拯救弱男和大肚少女。《人》所言之志,就是電影不可亡、喜劇不會死——當杜汶澤和王祖藍兩個天南地北無交叉的人,一起看了惡搞版的《集結號》,其中一個哭成淚人,那二人就自然成了朋友。這便是電影的信仰:通過觀看同一銀幕上的故事,不同社會背景的人之間的縫隙,會被彌合起來。諧擬(parody)吳宇森《喋血雙雄》的經典場面那一節,也顯現出港式聰明:港產片的搞笑裡面有種很「現實」的眼光,創作人完全了解那種英雄夢幻的脆弱性——只要換幾個樣貌猥瑣的人來照做一次,就是笑點。而用英文講對白,不但是開吳宇森的玩笑,也可看成一個編劇演練「對白可以怎麼寫」。

對女性溫柔 形塑青年角色

另外筆者對於薜凱琪角色的塑造也感到有趣。以前女人喜歡迫男人發誓,但現下的少女確實不喜歡聽誓言——而薜表現那種一旦靠近就無法抑制地表露黑暗面的狀態,其實有其現實性。港女又兇猛又肯花錢,乃必要之客仔,於是如何表現惡女心事,就成了如今港片必要處理的問題。杜汶澤在生死一刻勉勵王祖藍兩件事:一、去電影公司sell橋要大聲講出來;二、喜歡一個女孩子就不要介意她精神有問題,因為喜歡一個人這事本身,已是精神有點問題的了。這當然是弱男世代中的一則重要溫馨提示,男女都聽得好不感動。

本片有年輕氣息,美指居功不少。比如王祖藍那唐樓蝸居內裡五臟俱全,狹小的空間作「宜家式」整理後擺了無數dvd和書,王祖藍因為去看電影節而太空館遇上薜凱琪,不斷如植入式廣告的本土影評雜誌《香港電影》,王杜二人同床時搞基疑雲而床頭竟然是一本《今天.香港十年專號》——如此種種深得我心。《人》似乎想吸引以至打造關心文藝和本土的新青年形象。

與新青年對照,那搞大陳美珍肚子的會考生,不讓他考試竟然就痛苦至死,則是強烈諷喻今日有些青年實在把考試看得太大。然而,王祖藍、陳美珍、會考生三種青年形象之間是否存在參差對照、有何關係?影片似乎沒有進行思考。低俗只是形式表徵,有時製作人甚至不得不放下身段刻意為之,以求在巿場中殺出一條血路;但相比《矮仔多情》的內容豐富、眼光銳利,《人》則未免太點到則止。又如,無論是躁狂天愛還是大肚少女陳美珍,好像目標僅止於有個男人托付終生。

角色刻畫之薄弱,大概還是在於製作人對這些角色其實並不了解,甚至並不同情。正如王祖藍作為編劇,其實除了電影和自己個人的生活之外並無靈感的泉源。在觀影的整個過程中,筆者都非常投入,又笑又感動,覺得自己絕對會重看這套影片一次,但看完之後離開影院,卻有一種爽然若失的感覺,不再想看了——那種感覺很奇異,如腹中空虛,很希望做點別的什麼來令自己不那麼虛浮。這也許是因為,《人》裡還是比較缺乏可供思考的深度,和延伸的廣度。如果杜汶澤不只是王祖藍完全自我投射式的虛構角色,他可會再勉勵王祖藍多兩句:電影編劇,除了要懂得大聲sell橋、要拿到電影合約外,更重要的,應該還是一個豐富耐看的劇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