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2013

假如不是虛無的建築




我是建築門外漢,要到大學後才對建築萌生興趣,每一門藝術都有源遠流長的歷史,以及自身多樣的執著與觀點。建築是一種涉及最多人的藝術,在香港它一直困囿在專業的範疇內,普通人不得其門而入。最近迎來重要的建築入門書,保羅.高伯格(Paul Goldberger)的《建築為何重要》(Why Architecture Matters),讀之非常愉悅。高伯格是當代美國重要的建築評論大師,本書被評為與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同樣重要的普及入門讀物,實是言下非虛。

建築定義我們

人類的生活不能離開建築,建築為人們提供遮風擋雨的居所,它必須是牢固的、經得起時間磨煉的。建築因此而必須穿越過去、當下、未來。而建築是一門關於建造的行業,也就是說,它的建立面是遠重於毀壞面的;高伯格說,建築提供空間,讓各種活動得以發生,因此它其實有「定義」的能力:建築物告訴我們,我們是什麼(過去—當下),我們想成為什麼(當下—未來)。

是呀,你看古老典重的舊立法會大樓,傾注著西方議會的尊嚴與原則;到新立法會,議員座席與下方的主席座位(還有特首及官員的發言位置)距離之遠,就知我們的議會己失去了英式議院裡短兵相接的議政傳統。空間無一不提供意義,而宏大建築物也常常代表某些新價值的樹立。立法會大樓的「門常開」概念常受到嘲諷,而弔詭的,是因為施政的長期令民眾沮喪憤怒,以致新立法會大樓前面幾乎個個星期都有示威,才由下而上的實踐了「門常開」的概念。建築—掌控者(政府)—使用者(民眾)之間關係如此奇妙,現下的香港實是一面顛倒的明鏡。

平凡的建築最重要

建築作為藝術,它很講品味,建築師約翰.羅斯金說,「品味是唯一的道德。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我就能告訴你,你是什麼樣的人。」很絕對。但建築師的思維不是那麼直接:當建築師說要借鑑於機械,不代表就要把機械掛到牆上,而可能是把機械的重複線條混入整體設計中。建築有內部的美學辯論(並時時向哲學借鑑),例如現代主義的建築師們近乎激烈的對前輩的反叛;有人堅持材質就是理念(教堂必須使用誠實、直接、自然的材質),也有人認為形式只是形式,意義都是附加(你再見到現代主義式的窗櫺與方角,已經不一定代表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而高伯格在梳理種種論辯時,特別強調建築的倫理面,以及其公共性,他提問:「建築要解決什麼社會問題?如何為窮人遮風擋雨?」我便想起,舊式公共屋邨比如南山邨,樓梯間往往有幾何圖案的方磚砌成的透光小壁,那是中國園林的元素,與西式樓宇樣式混合,正在向當時受英國統治而不甚滿意的香港基層提供一些熟悉的文化符號作為安撫。高伯格傾向分析那些為所有人而建的公共建築,認為平凡的建築往往最能為「我們是什麼、我們想成為什麼」提供答案。

如何才能讓我們相信未來

他認為建築不難分析,空間是普遍的經驗,人人都可感受到光線、空間、線條、步速,那就是建築與人的對話。我想起,近年香港社會上的建築普及教育,其實往往與批判性的社會運動相關,像當年天星皇后的保育運動,近者是政府山尤其西座的保育。這一切帶動著庶民價值,曾有歷史學者向我抱怨:當年美麗而歷史價值高的某紅磚郵局要拆,你們為何不去保育,現在卻要保醜陋平凡的碼頭?我當時只想有禮地反問:作為精英,對於社會的普及建築教育,你們做了什麼?覺得做得夠嗎?

高伯格說,建築指向未來,人們是相信未來,才會有建築。的確,筆者近年最對未來抱有期望的時段,是因為夢想著要建立香港文學館。目前香港最大型的建築項目大概是西九了,但普遍巿民與其說是期待未來豎立的偉大建築,卻更傾向讓西九留作空地,那樣就可以繼續搞平民的音樂節、大戲棚。香港人相信未來嗎?還是情願相信過渡性的空間?由此看來,香港近年的建築,不能不是虛無的。

本書不是建築教科書,裡面充滿當代的反省:正如當代哲學家卡斯騰.哈里斯(Karsten Harris)所說:我們的社會已成了耀眼建築的奴隸。像北京在奧運前後豎立起大量著名建築師的作品,把城巿弄得光怪陸離,尤其惡名昭著像一條牛仔褲般的央視大樓,完整地呈現了與文化脈絡及在地生活脫節的「尖端」建築。而高伯格從不放棄思考,他會問:以前銀行都要建得宏偉、堅固可靠,因為要顯示金錢受到保護;而當貨幣愈趨電子化、業務愈趨虛擬化,未來的銀行建築要如何才能對應這新的現實?

本書大量的人文思辯可以滿足左腦的理性思維,而右腦也很愉悅:文筆優美準確,比如書中其描述的美國越戰紀念碑,那只是簡單的步移法,但一切宛在目前,意義與意象同時湧動,受到直接的感動,像被歷史的悲傷浸透,幾乎要流下淚來,忘了自己只是在看紙上的文字。高伯格批判,但他只談最優秀的建築。若有這樣的基礎,人們應該能比較相信未來。

(刪節版刊《蘋果日報》「蘋果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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