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2014

粵語永遠反叛



有容乃大,永遠反叛

繼教育局官網說粵語是「一種不是法定語言的中國方言」而引來猛烈指責之後,網上又流出2004年的教育電視,裡面普通話女俠打敗以想粵語統一天下的「粵語魔」,有將粵語妖魔化之嫌。許多網民,包括一些文藝朋友,為此怒火中燒不止。

我沒有看那短片,只分享個人經驗。2000年初開始幹些代課補習之類的工作,赫然發現學校裡開始有滅粵之勢,例如貴族中學的校長說「在我間學校裡只能聽到英語或普通話」。引人憤怒的粵語魔教育電視是2004年出爐;2004年確實有一場語言戰爭,中大反英語化,我參與討論和運動,吸收了很多關於中文及粵語教學的討論,把書架上封塵的學系論文集《香港語文教學反思》翻出來,以前的中文系系主任鄧公仕樑在序言裡說,是否以普通話教語文,與教學成果的語言能力高下並無直接關係,不能把北京官話直接等同於正規書面語,否則北京的學生就不需要語文課了。輕輕一句反駁之有力,到現在還記得。以下論點則應是來自蔡寶瓊教授:非母語教學,會令學子接觸這世界時,像有個玻璃罩著,沒有投入感,而這可能就是目的本身。我在全天候普通話教學的學校裡代過課,完全就是這樣。

文學創作要用粵語不容易,而有些作家選擇背負這種使命。粵語是長期被官方邊緣化的語言:英語和普通話,都是統治者的語言,相對而言粵語則是被統治者即人民的語言。用粵語創作,就是選擇背負被統治者的身份而堅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有人說「勿讓粵語淪為次等語言」,其實,歷史上粵語一直被視為次等語言。像電影《白宮管家》,矢志打破種族隔離的黑人女孩,必先敢於擁抱自己恥辱的真實身份。

大家都知,港式粵語和廣州講的粵語,是有一點分別。我當然是喜歡港式粵語,它既有更多古語痕跡,也有更多外來語影響,令港式粵語豐富有活力。看到有網民說「不要讓其它語言污染粵語」,這種觀念我不能同意。如果不能與其它語言互相影響,這語言就死氣沉沉。香港早有「三及第體」,指文言,白話、方言交雜的語體,極富韻味。中英夾雜,網絡潮語,都是素材,高手的話都能裝篏出好作品。

去年「身為少數」朗誦會上,以客家語寫作的台灣作家甘耀明說,很羨慕粵語有好多字仍能寫得出來,不像客家語已經多半音傳字不傳。話中有沉痛。因此,繼續使用粵語,多講多寫,為它的歷史鉤沉,以創作碰觸它的邊界,就已經是重要的保衛。我們有形形色色的保衛軍,陳冠中寫《金都茶餐廳》,鉤出「尐」、「渠」等廣東話舊字,是他心頭緊張的事。另外,周耀輝也曾說,粵語有九聲,填詞份外困難,但一眾粵語填詞人都很有志氣,要「試下粵語呢樣野可以去到幾盡。」所以,有時唱k歌也有另一種觀察趣味。以前統籌策劃寫作教育課程,有想過要特地開一課來講粵語寫作——粵語寫作要有風格,比書面語更難。我心裡一直記著幾個人,深入淺出甚至可以給中學生做粵語教材,裡面當然有謝立文。

黃碧雲《烈女圖》,轉化《晚晚六點半》的阿婆口述歷史語言作為敘事聲音,那種吟哦口氣粗鄙俗語,在典雅男性主體敘事傳統裡,盡顯一種大紅艷綠大花粗布的魅力。董啟章在多本小說裡都有以粵語去處理深度思考,他說因為他不想粵語只代表低俗或親切,也希望它能夠作為哲學思考、表達複雜情感的語言。今年我在自由野策劃的「就是粵語詩,粵語就是詩」詩歌音樂會,就是希望集中地展現粵語的種種可能:宗教、哲思、批判、冷峻、豪邁、現代主義……飲江詩裡的上帝常常是講廣州話的(想像上帝跟你說「係你自己攞黎既」)。游靜是少數在詩裡罵人和吵架的詩人,她從來不避粵語的尖刻銳利。羅貴祥的粵語象徵城巿與世俗,他這樣冷靜。蔡炎培是視粵語如遊戲了,崑南則用粵語來處理港式地道題材。這個名單至少要加上力推方言詩多年的關夢南先生(他當日沒空)。

搞創作的人同此心:藝術以創造去解決問題。正面建立,不須踩低別人抬高自己。粵語犀利,係因為佢本身就難,而且成份好雜,所以練到我地周身刀繞指柔。因此,粵語係殺唔死的,亦無話要統一天下,佢就係永遠反叛,有容乃大

(刊明報《翩翩不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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