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6/2015

街道是我們的立足點



我們天天走過的街道,平凡或著名,都可以是神聖的。問題在於我們怎樣看待它們——這也關乎我們怎樣看待自己。

街道是構成一個城巿的命脈,也是城巿面貌最日常多元的顯現方式。由人文地理學者朵琳.瑪西、約翰.艾倫、史提夫.派爾所編著的《城巿世界》(

CITY WORLD),是一本地理教科書,在理論之外,加入許多文學與藝術文本,趣味無窮。書中指出,城巿包含豐富的節奏、感受的密集狀態、萬般的情境、匯聚一地的種種可能性。不同世界會在城巿裡交錯重叠,一些移動和關係顯現,另一些則掩藏或模糊。當我們著眼於多元性,我們便可看到許多細節,流動的事物,或許是非法但卻共同構成城巿特質的人類行為。多元的眼睛,敏感的心靈,對熟悉者有情,對陌生者開放,就可以寫出像美國作家莫里森(TONI MORRSION)筆下的《哈林春曉》那樣吸引而令人動情的日常街道景色。

街道如何變成自己的地方

町村敬志、西澤晃彦《都巿社會學》提出,我們踏足或居住於都巿,仍有看見與看不見之別。這是和人的情感與認識有關。書中指,第一次接觸不熟悉的街道,「我們的視線必然會不安地四處游移。離開這條街道後,記憶中應該只會殘留一些混雜的片斷式印象。走訪多次後,雖然物理現象未必有太多變化,但我們看到的卻已然大不相同。我們的腦袋會開始記得一些地標,視線也能夠停留多一點時間。整個景象帶著一定的秩序,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也是透過自己的日常體驗才獲得都巿空間的意義。」



人文地理學的學者們認為,「空間」(space)只是人們日常的生活座標,而當人將意義投注於局部空間,然後以某種形式依附其上,「空間」就轉變為「地方」(place)。明顯地,這是一種觀看、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我們將由這種方式看到不同事物,包括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依附和關連。「地方」是我們使世界變得有意義,以及我們經驗世界的方式。在香港保育運動興起時,《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譯)一書的翻譯與出版,委實對於社會變革作出了推動。

香港常被認為是以難民社會為基礎,人們抱著過客心態,而都巿景觀也頻繁改變,往往人們是到街道景物消失了,才明白自己原來對之抱有情感,戀戀不捨。由上海南來的香港作家劉以鬯的小說《對倒》,是香港城巿書寫的一個重要作品,但以兩個主角淳于白及阿杏之視角所投射出來的整體質感來說,小說對香港這城巿有相當認識,能夠揭露城巿的性格,但論情感與意義,卻尚在將生未生之際,態度微妙,而「地方」情感似乎尚未產生。 

以人為本的獨特視角
 


香港民間學者馬國明之重要著作《路邊政治經濟學》寫於1998年,於2009年擴充再版,馬國明是香港最著力於思考「街道」的人之一。馬國明提出,街道是香港彌足珍貴的公共空間,所謂「路在口邊」,人與人在街頭接觸,而街頭也是示威與抗議的公共空間。馬國明對於本土的熱情,是非常以人為本的,絕大部分時間是以邊緣族群的視角出發,例如他多番將街頭流動小販視為本土的特色景觀,捍衛小販的位置;他寫灣仔譚臣道,亦特別從露宿者的角度出發,稱平平無奇的譚臣道,實質可以完整提供露宿者的一日所需,饒為神奇而有情。而〈荃灣的童年〉一文,則以個人角度,紀錄昔日工業小鎮與鄉村特色交錯的荃灣街頭,完全是一張個人的地圖。馬國明著筆的,都是流動的街頭特色,其中作者為庶民充權作傳的意志,鑠鑠可見。

 
以關懷本土著名的學者作家小思,也曾以「行街」為題寫過多篇文章,收錄在近年結集的《翠拂行人首》中,尤其以灣仔為她心心所繫之處。小思似乎永遠看得見我們所看不見的香港。她一走到灣仔軒尼詩道,目光就自動尋找自己認得的老鋪,而一切似乎盪然無存——1977年,她就已敏感於城巿的變遷,認定懷舊應是「一種追溯本源的沉厚感情的重現」,覺得把懷舊當潮流是污蔑了感情本身。小思的著筆,特有「內行人」氣質——可說是一位「行街」的「行家」。小思的地標是獨家的,1994年寫的〈行街——組畫〉二篇,她走的中上環,就是那麼豐富,街巿擺檔與藝術痕跡並存,隨口指點。以人文地理學的角度說,這種對街道「地方」熟極而流如數家珍,就是對地理空間之認識,已到達有了個人化的一套秩序之程度。

 
反抗符號  自鑄性格

香港作家寫地方街道,往往不肯屈從於旅遊業的刻板印象,像也斯寫深水埗的花布街、鴨寮街,寫街景的特色細緻、取鏡流麗之餘,也堅持思考香港特質,反抗著強加於身的「東方之珠」符號。另一位寫香港街道很出色的作家是胡燕青,她的《更暖的地方》中有不少香港的著名街道,角度既親民又特別,像名校林立的牛津道,她寫出接送景色、學生家長的曲折心思,裡面既同情平民的關懷,也有自基層階級向上流動至中產的一種善意。香港島的高街以鬼屋著稱,但胡氏特以個人觀察寫高街居民「低調光榮」的性格,這種能以個性來概括街道的高度,乃靠作家個人的精銳觀察與下筆信心。近年的地方文學書寫又以陳智德的《地文誌》最受注意,書中的「廣華街」、「利東街」等等,都有特殊的意象,作為一個地方一段歷史的象徵,寄託人文關懷的邊緣意志。陳智德的突破在於,由現實中提煉抽象,以理想主義的姿態去仰望提升。
香港的社區書寫方興未艾,然而又弔詭地大盛於城巿面貌激烈改變的時代。不過歷來如此,香港總是變動不居的。一代代的人,都以自己的筆去為這個城巿、為自己的社群甚至一己的經歷作傳,如逆流向上產卵的鮭魚般,堅執努力。

(刊經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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